這種痛,一生經歷一次就好:剖腹產全紀錄

 

        懷孕之前,我有巧克力囊腫及子宮肌瘤,懷孕後囊腫逐漸萎縮,但肌瘤同步得到提供給寶寶的營養,也跟著長大,從2公分一路擴大到6公分。不僅壓縮寶寶的活動空間,且佔據子宮頸口,因此即使寶寶胎位正常,還是必須剖腹產。約莫34週時,我們排定了剖腹產的日期。


        時序進入立夏,挺著38週肚子輾轉難眠。夜裡腹痛感越來越強烈,如同生理期般絞痛,一陣一陣。忍耐了一會兒,突然一個念頭衝到洗手間,落紅了。怎麼這麼快?距離預計的剖腹產時間還有一週,該去醫院嗎?上網查了資料,沒有規律性陣痛,去了也會被退貨。雖然當時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宮縮,但確實還不算規律,就這麼熬著到天亮。

        剛好當天下午安排了最後一次產檢,醫師照了超音波,發現胎頭已經降到骨盆腔,位子非常低,寶寶隨時都可能出生。能否等到預定的剖腹產時間,醫師也說不準,只能開安胎藥給我,嘗試減緩宮縮,一切靜觀其變。

        回到家後,每天傍晚固定的遛狗行程,也被Ray禁止了。只能躺在沙發上滑手機,摸摸貓兒,跟寶寶說說話,希望她可以再等一週。然而,夜裡凌晨一點多又被痛醒,這次的疼痛已不像生理期的絞痛,轉為抽痛,像一股電流,從骨盆腔一路竄升到腰際,由弱轉強,即使猛抓床欄,大口呼吸,仍是難以忍受。陣痛像浪潮一般,來襲時波濤洶湧,讓你無處可躲,陣痛過後又彷彿雨過天晴,以為最糟的已經過去。我就這樣一次次欺騙自己,沒事的,沒事的。但也逐漸意識到這痛法已異於昨日,恐怕已從假性宮縮轉為真正宮縮了。此時Ray打開app幫我測量,發現陣痛的時間不僅開始規律,且逐漸縮短,從10分鐘一次,慢慢縮到8分鐘一次。「之後只會越來越痛,不會停止了」,「再拖下去羊水就破了」,Ray這麼說著。當下我們便決定去掛急診,時間是凌晨4點多。

         出門前,坐在椅子上抓著扶手等候宮縮痛退潮,平息後睜開雙眼,正好對上貓兒妮妮澄澈的眼眸,望向我的靈魂深處,末後無聲地磨蹭我的小腿。她在幫我加油,她什麼都懂,那一瞬間覺得被療癒了。






        抵達急診室,以為會先接受PCR,做好了被搓鼻孔的準備。沒想到,這個環節反而是等到確定進手術室才進行。在此之前,急診室護理師確認狀況之後,首先測量心胎音、掛點滴,再由值班的婦產科醫師測量宮縮頻率,同時與我的主治醫師聯繫。確定必須當天進行手術後,急診室通知採檢PCR的醫師前來採樣,等約30分鐘確定陰性之後,便被推入婦產科手術樓層。過程中,我一邊忍受著宮縮痛,一邊聆聽推病床的護理師訴說著疫情以來的各種亂象,深刻感受這艱難的時刻,醫護人員的辛勞與無奈。

        因應疫情,婦產科管制森嚴,Ray一踏進半步,馬上被斥退。即使同樣在院內工作,他也沒有打破規則的特權。導致進手術室之前,我們沒辦法好好說話,之後的關卡要自己面對,一時間心有點慌。Ray被要求回家拿產褥墊,(掛急診時還不確定是否能當天生產,因此我們沒拿待產包便輕裝前往。產褥墊手術當下便需要,這一點事前並不清楚。)我則被推入小房間換手術服。之後躺在床上,簽了幾張同意書、加購自費項目表,回覆了幾次無限迴圈的問題:「姓名生日」、「為什麼剖腹產」、「妳的職業、先生的職業」、「身高體重血型」、「對什麼藥物食物過敏」、「做過什麼手術」、「有沒有慢性病史」。護理師、麻醉科醫師等等,每個醫護人員過來都會再問一次,離開後可以聽見他們在櫃檯又複誦一次,即使無不可告人之事,赤裸裸的感覺實在說不上舒服。

        等待過程中我又經歷了幾次只能無聲吶喊的宮縮痛,雖然對於接下來的手術充滿惶恐,但也極度想結束陣痛這一回合。好不容易,Ray送來了產褥墊,以及公公到廟裡祈求的護身符,護理師幫我貼在胸前,心裡頓時安穩了些。約莫上午八點,我被推入手術房。

        進手術房後,完全就是個待宰羔羊的狀態。手術房冷氣極強,此時才想起忘記自費加購暖墊。(也沒有被告知有這個選項,一切都太混亂了。)我冷得直打寒顫,麻醉科醫師似乎想營造輕鬆氣氛,「笑一個,別皺眉頭呀,就要當媽媽了」,「很冷」,「很快就好了,很快就不痛了」,似乎沒有意識到我是極端怕冷的體質。很快地,他要我側躺蜷曲,囑咐不准動,但針才碰到脊椎,身體就不自覺抖了一下,針頭太冷了,完全無法克制。好不容易完成麻醉,下半身逐漸失去意識,動彈不得。醫師自豪地說:「是不是不痛了?動動看?」「看吧,沒事的」。

        陣痛結束了,還沒機會鬆一口氣,旋即被酷寒擊倒。我冷到牙齒一直打顫,全身發抖。此時麻醉的下半身,仍可以感覺護理師正在進行前置作業,在肚子上打記號等等。有知覺的上半身,兩隻手攤直平放,都上了點滴,右手軟針似乎沒有插好,特別疼痛。一切準備就緒後,主治醫師來了,手術正式開始。


        由於前方視線被阻隔,戴著氧氣罩的我,聽見醫師正向身邊的人解釋下刀流程,估計是她指導的實習醫師。坦白說,半麻之後身體並非全無知覺,腹部被指尖敲擊時,神經傳導如同聲線隔著一堵牆,幽幽渺渺,但終究還是感受得到。又像表面結冰的河面,貌似平靜無波,實則暗潮洶湧。真正下刀時,不感覺痛,但也並非沒有知覺。尤其,肚皮被撐開時,有異物鑽進腹部時,我直接驚聲尖叫。下一秒,開始天旋地轉。

        許多畫面在我眼前快速撥放,像幻燈片,每一張都色彩繽紛,但看不清實際內容就切換到下一張,速度之快讓人頭暈。與此同時,我感覺自己失去重力,正從高處墜落。「怎麼會這樣?」「怎麼回事?」想說話但開不了口,心慌得很,孤獨感湧現,「我想活下去」,腦中浮現這個想法的時候,快速撥放的畫面定格在最後一張,是觀世音菩薩(註),在漆黑的空間中閃閃發亮。之後就失去了意識。






        麻醉科醫師喚醒我時,手術已結束。後來才知道,因為子宮肌瘤的關係,手術過程大出血,情況一度相當危急,只好由半麻轉為全麻,輸了整整四大袋的血,才轉危為安。然而我的記憶只停留在驚聲尖叫的那一刻,寶寶何時出來,醫師何時下指令全麻,完全空白。當然也因為這樣,錯失了第一時間見到寶寶的機會。

        事後與Ray對照,他說見到寶寶是9點多,之後陪同護理師一起把寶寶送到嬰兒室,處理交接事宜,再回到手術室外,卻遲遲等不到我出來。一般剖腹產所需時間約莫一個小時左右,我從八點進產房,已超過兩個小時。11點多時,他按奈不住直接撥電話給主治醫師,得知因大出血而延長手術時間,此時剛結束。但直到我從恢復室醒來,已是下午1點多的事情。醒來之後,被推入婦產科病房,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手機跟爸媽報平安。在生死關頭走一遭,才真切體認當年母親是承受著怎樣的疼痛與風險生下我。


        原以為最難的關卡已經過去了,但時至今日才領悟,並沒有所謂最難的關卡,每個階段都有新的挑戰,剖腹產的術後恢復期比自然產長,我又因出血過多而耗損元氣,傷口也較大,復原過程自然比一般人辛苦些。



註:生產前長期持誦「觀世音菩薩普門品」,在生死關頭見到觀世音菩薩,想來是這個緣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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