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古詩新解】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稀

 

    你是否曾有過這樣的經驗,熬夜整個禮拜為客戶做出完全符合對方需求的設計,卻被嫌得一文不值?或是在工作團隊中接下眾人推諉的任務,以為至少能換得一聲稱讚或感激,老闆卻完全不領情?下班後面對家人,或與朋友聚餐時,想把堵在胸口一整天的不平之氣宣洩一下,話題不知為何就是牛頭不對馬嘴,怎麼都說不進心坎去?

    無效的溝通更讓人心累。也許你會想,只是想要有個願意傾聽,接住並理解當下情緒的對象,為何這麼難?確實很難,但有這樣感受的你一點也不孤單。這種對知音的渴求,以及知音難尋的感慨,是古典文學裡相當常見的主題。著名的伯牙鼓琴就是典型的例子。春秋時期的伯牙很擅長彈琴,而鍾子期則善於聆聽,他能聽出伯牙彈奏時內心想傳達的心聲。鍾子期過世後,伯牙認為世上再也沒有這樣的知音,於是「破琴絕弦,終身不復鼓。」

    金庸武俠小說《笑傲江湖》也出現類似的情節,衡山派劉正風擅吹蕭,與七絃琴高手曲洋一見如故,琴瑟相合,卻因曲洋是魔教中人而引來殺身之禍。當武林各派高手詰問劉正風何以與魔教往來時,他表示:「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,琴簫之音卻是心聲,萬萬裝不得假。小弟和曲大哥相交,以琴簫唱和,心意互通。小弟願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擔保,曲大哥是魔教中人,卻無一點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。」然而篤信正邪不兩立的世俗之人豈能理解?於是衍生一連串的腥風血雨。這故事的原型自然緣於伯牙鼓琴。





    在古典詩中,有許多渴望被聆聽的作品,都是沿用伯牙絕弦的典故。舉相傳為東漢末年文人所作的〈古詩十九首〉其中一首為例:

    西北有高樓,上與浮雲齊。交疏結綺窗,阿閣三重階。上有絃歌聲,音響一何悲!誰能爲此曲?無乃杞梁妻。清商隨風發,中曲正徘徊。一彈再三歎,慷慨有餘哀。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稀。願為雙鴻鵠,奮翅起高飛。

    這首詩大意是說,一位書生有天朝著洛陽城的西北邊信步而行,意外發現一棟高聳的建築物。古時候的建築以平房居多,突然出現一幢樓層高、裝潢講究的建築,這書生不禁多看兩眼。他注意到這房子不僅挑高,而且窗戶都裝飾著玲瓏精緻的雕花,主樓四面有遮雨的檐廊,與舊城區那些低矮泥磚儼然天壤之別。

    就在這時候,書生聽到了從高樓上傳來的歌聲,有個女子正一邊彈奏著弦樂器,一邊唱歌。歌聲極其哀傷,觸動了書生的心弦。他不禁發出疑問,怎會有人唱得如此哀戚,難不成歌者是杞梁的妻子嗎?「誰能爲此曲?無乃杞梁妻」,這裡用了當時流行的典故。杞梁是春秋時齊國的一位大夫,因出兵討伐莒國而戰死城下。他的妻子悲傷異常,放聲大哭,城牆都被她哭倒了。這就是後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原型。杞梁妻在絕望中投河,傳聞她死前唱了一首歌(但也有另一說法是她的妹妹作了首歌哀悼姊姊),流傳至後來成為悲歌的代名詞。

    書生用了這個典故來渲染他所聽到的歌曲多麼哀傷,不僅如此,這旋律撞擊書生的靈魂深處,使他腳下徘迴,不忍離去,一遍又一遍聽著閣樓中的歌者唱著重複的旋律。他既心疼歌者的苦,又為著自己的心事竟熨貼於陌生人的歌聲中,而興起無以名狀的感動。於是創造出驚心動魄的千古名句:「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稀。」世上最讓人感傷的,不是唱歌的人心中懷著苦澀,畢竟心事人人有。最讓人覺得悲苦的,是這份情愁,普天之下找不到一個願意傾聽、全然理解並接納的對象。

    當情緒宣之於口之後,沒有被接住,那份徬徨與苦澀,較之潛伏心底積鬱氣結,更讓人不堪。

    換言之,如果生命中出現了一個人,但憑聲音語調或眼神,就能心照不宣,這樣的莫逆之交,得之我幸,豈能不緊緊抓牢?但這首詩的最後,書生並未登樓拜訪,結識這位已被他視為知音的歌者,而是想像兩人化為一雙展翅高飛的鴻雁,遠離俗塵。

    為何寧可與知音錯肩而過,落於空想,也不願登上高樓,一睹芳容?這就留待讀者去想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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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
    這首詩讓我想到一部德國經典電影〈竊聽風暴〉(德語:Das Leben der Anderen,英文The Lives of Others),敘述東西德尚未統一之前,東德的祕密警察衛斯勒Wiesler(歐路奇莫赫 Ulrich Muhe飾演),奉命監聽劇作家德瑞曼Georg Dreyman(沙巴斯帝安庫克 Sebastian Koch飾演)及其女友克莉絲塔‧西蘭Christa Sieland(瑪蒂娜吉黛克 Martina Gedeck飾演)。透過監聽,衛斯勒參與了藝術家的生活,他對悲喜美善的感知也一點一滴甦醒。曾有一幕,德瑞曼為悼念友人而彈奏鋼琴,彼端竊聽的衛斯勒也隨著旋律流下淚來。衛斯勒慢慢把德瑞曼視為朋友,將任務拋諸腦後,當他真的掌握到德瑞曼違反國安的致命證據時,卻在緊要關頭為他掩護,因而被削職降級,淪為拆信員。

    四年後(1989年11月)柏林圍牆倒了,東西德統一的兩年後,德瑞曼意外發現當年事件的真相,原來默默幫助他的竟是長期監聽他的秘密警察。當他循線找到衛斯勒,下了計程車望著蹣跚前行的衛斯勒,他遲疑一會又退回車上。兩年後,德瑞曼出了一本新書,名為《獻給好人的奏鳴曲》,衛斯勒經過書店翻開頁扉,上面寫著「致HGW XX/7,真摯的感謝」,他微笑對著店員說:「這是給我的。」


    兩個立場不同的人,處在同一時空卻不曾面對面說上一句話,最後竟產生惺惺相惜的情份,這與我們透過讀書尚友古人,更難能可貴。為什麼呢?因為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,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,剛巧趕上了。兩個人不僅物理時間趕上,心理頻率也剛好校準了,彼此的能量這才有機會同頻,產生共鳴。不說話,卻勝過千言萬語。

    慣常以頭腦主宰思想的我們,鮮少運用直覺與自己對話,更遑論與他人同情共感。於是只能在一次次的人際互動中,感慨著「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稀」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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